2015年5月14日 星期四

【夜迎神】


【夜迎神】

當我靠近那火光照耀天際的邊緣,是真正地被震懾了。

  
從橋頭邊架設的是舞台,上邊有DJ在放音樂,台下延伸整條街的長度滿是黑壓壓的人,重低音喇叭和電音流瀉,攤販的喧嘩交雜改裝車上的大型音響放送各種高分貝,五光十色渲染整片空氣,台下形形色色男女彼此勾肩搭背、嬉鬧不已。

  
臉譜,那奇異的臉譜迅速抓住我的目光。

  
他們是神的使者,披著金光閃閃的裝甲,衣飾上勾勒著龍虎的花紋,整張臉塗抹上或紅或綠的顏料,眼角旁描繪白黃流水般地線條,雙瞳圓睜,好似真的天兵天將下凡一樣,他們旁邊舉起巨大的令旗與鑼鼓,上面多半寫著「某宮某府某千歲」,豔俗地花車陪襯下,神像依舊不苟言笑。

  
臉譜的威嚴之下,意外的是青澀的臉龐。

  
看來應該多是十七到十九歲少年,圍觀或負責樂器的很多也是國中生,甚至一隊轎班的主將不過是名身高未滿我腰部的男孩。我曾聽聞偏鄉地區孩童會參與陣頭或跳八家將,並牽涉到地方勢力與毒品交易等,是龍蛇混雜的場所,而這些孩子中也會輟學跟組織勢力,沒想到真實擺在眼前的情形是這麼令人震驚。

  
那男孩,身著紋飾金裝,頭戴紅冠,手持羽扇,架勢真有幾分霸王的味道,旁邊一名藍衣男子湊身向前,低頭與他叮囑幾句注意事項,男孩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樣貌;旁邊的小女孩,看來也不過九歲十歲,服侍因為臉譜已經完成而不便喝水的小霸王,同時鬥嘴幾句,男孩張嘴怒斥,這一切都是代理,彷彿當著裝完成之際,男孩便不再只是孩子,而是神的代言。

  
神的面具,人的靈魂。

  
適逢當地保生大帝誕辰,來自東西南北一百多架轎班集合在小小的屏東枋寮,那真是不得了的景象,隊伍跟神轎沿街塞滿好幾條道路,各方人馬精神奕奕地吆喝、準備上場,我真正被台灣傳統的民俗祭典那份生命力給激發,心跳不自覺加快鼓動。

  
「等一下這邊會有陣頭表演啊,你不是本地人吧?可以留下來看啊,很精彩呢。」

  
年輕的警察笑著說。從他的口氣聽來,那是自信與驕傲,是對本地文化的認同。

  
保安宮前面擠滿鄉親父老,金碧輝煌的光映照拉長人們的影子,這裡多半是本地人,但也有不少慕名而來的信徒或香客,晚上十點開始,人們聚集,鑼聲響起,第一隊轎班開始往前,腳下鞭炮轟然炸開,煙霧彌漫中,威儀萬千的神將們邁開架勢向前,我頭一次覺得這樣的景象魔幻迷離,彷彿不在凡間。

  
七爺八爺搖晃行走,廟宇前的廣場上,第一波鞭炮剛炸完,男孩縱身上前,跳上第二波鞭炮的節奏,瞬間在一片雷響之間以步行起舞,我不禁捏把冷汗,心中狂念:他們教這麼小的孩子踩鞭炮!他們教這麼小的孩子踩鞭炮!但短短數秒,鞭炮已結束轟炸,旁邊眾多藍衣男子湧上,嘉許地幫他們的小霸王擦汗,隨即他回到隊伍中,擺好下一個架勢。

  
一名乩童被旁人扶出,滿臉是血,白眼上吊,手足還不斷激烈抽搐舞動,相當可怖。

  
此時,表演的轎班中,一名粗壯的漢子也開始抽搐,旁人立刻衝上攙扶,漢子像要擺脫什麼似的身體一震,隨即又恢復正常,伸手示意他人已經沒事。相似的景色在各處上演,旁人卻一臉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樣子。

  
「那是因為附近的神要上他的身啦,但他體質不足,會自動產生抵抗力、抗拒,所以會拳打腳踢,不是故意的。」

  
「那為什麼乩童在神離開後會昏迷...?」

  
「不是昏迷,是因為神要附身在乩童身上會消耗掉他們很大的體力,所以離開後會虛脫,沒有力氣,神智還是清醒的。」

  
真是不可思議。

  
聽著阿婆跟我說儀式與陣頭的種種,好像我真的是來自異世界的旅客,從未碰觸過這世界的真實一般。我著迷於臉譜的顏色,儀式的進行,神的巡演和祭典的熱鬧混亂,人在凡間演示天上的樣貌,神作為賓客或主人,使役著信徒舞蹈、賀壽,剎那間,這地方的街道猶如神隱少女般模糊了人神的邊界,人藉以神的面具,用世俗的靈魂打造這座海市蜃樓,多像馬奎斯筆下荒涼小鎮狂歡後即快速消逝的猶太人市集。

  
「這大概要到三、四點喔,而且越晚還會越熱鬧,你逛累了就早睡啊,我晚點還要繼續去看。」

  
民宿老闆娘笑著將鑰匙給我,轉身消失在黑夜,隨著機車的引擎聲離去。

  
我將相機最後一絲電力消耗殆盡,精神已逐漸游離,腳步逆向喧鬧的街道,迎面而來是叼著菸、有著俗氣金髮和耳垂掛飾的少男少女,嘻笑地向沸騰般的廟宇廣場邁進;敲鑼打鼓的隊伍中,小女孩滿面無奈地靠著花車瞌睡,旁邊的男孩子卻滿臉興奮;圍觀的大人們將娃娃抱在懷中,坐在家門口和左鄰右舍閒話家常。

  
廟會,將直到東方漸白為止,我回頭,一發煙火升空,在夜裡迸發出七彩歡騰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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