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太巴塱之雨 】




















車一停,原先被風障擋開的細雨便零落地打在身上。

  
開車的大哥終於厭煩於僵持超車與否的困境,在山路的轉角處停下。

  
「你不是要拍照嗎,快拍啊。」

  
兩人爽朗地笑著,我錯愕了一下,隨即站起,按下快門,拍下這張雨霧之間的村落。如果不是因為我坐在卡車後方,一手還抓著單車支架,以他們兩人的開車技術應該咻咻咻就莽撞地超過剛剛那台烏龜了吧。

  
「很美吧,那是我們的故鄉,太巴塱,是阿美族最大的部落喔。」

  
在進入花蓮前最後一道關隘豐濱遇上陣雨,我筋疲力盡地吃完飯,找尋替代方案前往花蓮。如果繼續走蘇花公路的話,至少還要再翻過親不知子斷崖、兩座山(磯崎芭崎)跟水璉牛山,以現在的天色跟體力,絕對無法在天黑以前抵達花蓮;客運的話,要看司機願不願意載單車,風險太高,而且若是不願意的話,那剩下的時間也絕對不夠騎到花蓮。

  
這時一台藍色卡車開來,上面是兩名原住民大哥,看來是要去工作的樣子,貨架載著工具箱跟器械,我上前搭訕,問他們到哪裡、可否載我一程,兩人稍微考慮後爽快答應了,還順便大肆嘲笑我一番。

  
「幹嘛騎單車啊,時間太多喔!我們只能帶你到光復啦,接下來要騎車走縱谷也會比較平順,不然如果繼續下雨就搭火車吧!」兩人嘻笑。

  
我站在卡車上,眺望太巴塱部落,從豐濱走光豐公路翻過山就可以進入到花東縱谷,再稍微過去一些就是光復。

  
光復,我從未好好踏足這片土地,據說是水草豐美之鄉,盛產乳與蜜的桃花源。

  
「八月可以來看豐年祭喔!是阿美族最大的豐年祭嘛,很熱鬧喔,來就可以看到我們啦,我們會表演,很多觀光客也會來。」

  
太巴塱被一片白茫茫的霧覆蓋,看不清整個村落的樣貌。

  
我們繼續顛簸下山,儘管大哥已經盡量緩和開車速度,我兩手緊抓單車與貨架,依舊用力到發麻。大哥一路載我到光復車站,平地的雨點只有更大,車站正在整修,被長長的工程鐵板圍起,前方冷清地沒有任何人,雜貨店老闆娘笑吟吟地看我們卸下單車,我跟兩位大哥道別。

  
「乾脆坐區間車去花蓮吧,這前方一片都是雨,週日颱風就要來了啊。」

  
聽從建議,我於是到光復車站內,問無精打采的車站管理員要張單車跟人都可以上的票。簡陋搭建的屋頂下坐著四五個人,有穿著潮牌掛耳機的少年、染髮的少女、一身洋裝看似要趕著赴約的中年婦人、夾腳拖衣衫邋遢的乾瘦男子,以及剛走進來的,穿著運動服並牽一台單車看起來很笨的青年

  
他們在這種時間要去哪裡呢?去做什麼?他們也應該要上課嗎?

  
只有青年一人格格不入,在細雨紛飛的屋簷下,用雙腳餵養小黑蚊,雨聲吸走所有噪音,一點一滴將現實感抽離,直到心中剩下兩個疑問:要去哪裡,要怎麼去。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貓說,如果不知道要去哪裡,那走哪條路不是都一樣嗎。真的有人會在乎嗎?真的有人知道答案嗎?

  
在這雨天,遠離城市的昏暗車站,雨聲溶解在空氣裡頭,青年模糊地感覺這樣的場景是如此似曾相識,彷彿自己從未離開。

  

0515

2015年5月14日 星期四

【夜迎神】


【夜迎神】

當我靠近那火光照耀天際的邊緣,是真正地被震懾了。

  
從橋頭邊架設的是舞台,上邊有DJ在放音樂,台下延伸整條街的長度滿是黑壓壓的人,重低音喇叭和電音流瀉,攤販的喧嘩交雜改裝車上的大型音響放送各種高分貝,五光十色渲染整片空氣,台下形形色色男女彼此勾肩搭背、嬉鬧不已。

  
臉譜,那奇異的臉譜迅速抓住我的目光。

  
他們是神的使者,披著金光閃閃的裝甲,衣飾上勾勒著龍虎的花紋,整張臉塗抹上或紅或綠的顏料,眼角旁描繪白黃流水般地線條,雙瞳圓睜,好似真的天兵天將下凡一樣,他們旁邊舉起巨大的令旗與鑼鼓,上面多半寫著「某宮某府某千歲」,豔俗地花車陪襯下,神像依舊不苟言笑。

  
臉譜的威嚴之下,意外的是青澀的臉龐。

  
看來應該多是十七到十九歲少年,圍觀或負責樂器的很多也是國中生,甚至一隊轎班的主將不過是名身高未滿我腰部的男孩。我曾聽聞偏鄉地區孩童會參與陣頭或跳八家將,並牽涉到地方勢力與毒品交易等,是龍蛇混雜的場所,而這些孩子中也會輟學跟組織勢力,沒想到真實擺在眼前的情形是這麼令人震驚。

  
那男孩,身著紋飾金裝,頭戴紅冠,手持羽扇,架勢真有幾分霸王的味道,旁邊一名藍衣男子湊身向前,低頭與他叮囑幾句注意事項,男孩卻一副愛理不理的樣貌;旁邊的小女孩,看來也不過九歲十歲,服侍因為臉譜已經完成而不便喝水的小霸王,同時鬥嘴幾句,男孩張嘴怒斥,這一切都是代理,彷彿當著裝完成之際,男孩便不再只是孩子,而是神的代言。

  
神的面具,人的靈魂。

  
適逢當地保生大帝誕辰,來自東西南北一百多架轎班集合在小小的屏東枋寮,那真是不得了的景象,隊伍跟神轎沿街塞滿好幾條道路,各方人馬精神奕奕地吆喝、準備上場,我真正被台灣傳統的民俗祭典那份生命力給激發,心跳不自覺加快鼓動。

  
「等一下這邊會有陣頭表演啊,你不是本地人吧?可以留下來看啊,很精彩呢。」

  
年輕的警察笑著說。從他的口氣聽來,那是自信與驕傲,是對本地文化的認同。

  
保安宮前面擠滿鄉親父老,金碧輝煌的光映照拉長人們的影子,這裡多半是本地人,但也有不少慕名而來的信徒或香客,晚上十點開始,人們聚集,鑼聲響起,第一隊轎班開始往前,腳下鞭炮轟然炸開,煙霧彌漫中,威儀萬千的神將們邁開架勢向前,我頭一次覺得這樣的景象魔幻迷離,彷彿不在凡間。

  
七爺八爺搖晃行走,廟宇前的廣場上,第一波鞭炮剛炸完,男孩縱身上前,跳上第二波鞭炮的節奏,瞬間在一片雷響之間以步行起舞,我不禁捏把冷汗,心中狂念:他們教這麼小的孩子踩鞭炮!他們教這麼小的孩子踩鞭炮!但短短數秒,鞭炮已結束轟炸,旁邊眾多藍衣男子湧上,嘉許地幫他們的小霸王擦汗,隨即他回到隊伍中,擺好下一個架勢。

  
一名乩童被旁人扶出,滿臉是血,白眼上吊,手足還不斷激烈抽搐舞動,相當可怖。

  
此時,表演的轎班中,一名粗壯的漢子也開始抽搐,旁人立刻衝上攙扶,漢子像要擺脫什麼似的身體一震,隨即又恢復正常,伸手示意他人已經沒事。相似的景色在各處上演,旁人卻一臉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樣子。

  
「那是因為附近的神要上他的身啦,但他體質不足,會自動產生抵抗力、抗拒,所以會拳打腳踢,不是故意的。」

  
「那為什麼乩童在神離開後會昏迷...?」

  
「不是昏迷,是因為神要附身在乩童身上會消耗掉他們很大的體力,所以離開後會虛脫,沒有力氣,神智還是清醒的。」

  
真是不可思議。

  
聽著阿婆跟我說儀式與陣頭的種種,好像我真的是來自異世界的旅客,從未碰觸過這世界的真實一般。我著迷於臉譜的顏色,儀式的進行,神的巡演和祭典的熱鬧混亂,人在凡間演示天上的樣貌,神作為賓客或主人,使役著信徒舞蹈、賀壽,剎那間,這地方的街道猶如神隱少女般模糊了人神的邊界,人藉以神的面具,用世俗的靈魂打造這座海市蜃樓,多像馬奎斯筆下荒涼小鎮狂歡後即快速消逝的猶太人市集。

  
「這大概要到三、四點喔,而且越晚還會越熱鬧,你逛累了就早睡啊,我晚點還要繼續去看。」

  
民宿老闆娘笑著將鑰匙給我,轉身消失在黑夜,隨著機車的引擎聲離去。

  
我將相機最後一絲電力消耗殆盡,精神已逐漸游離,腳步逆向喧鬧的街道,迎面而來是叼著菸、有著俗氣金髮和耳垂掛飾的少男少女,嘻笑地向沸騰般的廟宇廣場邁進;敲鑼打鼓的隊伍中,小女孩滿面無奈地靠著花車瞌睡,旁邊的男孩子卻滿臉興奮;圍觀的大人們將娃娃抱在懷中,坐在家門口和左鄰右舍閒話家常。

  
廟會,將直到東方漸白為止,我回頭,一發煙火升空,在夜裡迸發出七彩歡騰的火花。








0515

2015年5月12日 星期二

【鹿港】



















鹿港是個奇特的小鎮。

  
沿台17線,當發現街道上開始掛滿了紅燈籠,就知道鹿港到了。由於本身的文化歷史因素,鹿港周邊形成了奇特的產業圈,在進入城鎮前的路上可以見到許多神龕、金紙、佛像的工廠商家,令人不禁好奇這些產品究竟要供應到哪裡去呢,路上行經的機車騎士和轎車多對此現象不著一眼,只是因為我騎著單車,不得不注意到而已。

  
鹿港之路的奇特處在於雜混,它介於上個世代演化到現今,卻遲遲不肯完整跨進的尷尬中,在手搖飲料和衣飾品牌間,突然插入泉郊商會和廟宇,或者樓房上層還是早式的窗櫺牌樓,下邊的店鋪卻安裝自動門一派明亮,這樣的突兀搭配沿主要街道兩側掛上的紅燈籠相形成趣,房舍多不過三樓高,文化經營的味道濃厚。

  
經營文化是個奇異的用詞,因為比起經營,文化更該是反映當地風土民情自然繁衍而生,這就像新聞報導台灣某鄉為了打造第二個希臘,將村落建築統一漆成藍白色般怪異不自然,在鹿港這樣的氣氛相當濃厚,只是他們強打的標的是傳統,是本身就已形成的體系,而典型反映的層面就是廟宇。

  
鹿港真的有好多廟宇,幾乎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這些古蹟們彷彿為了彰顯自己百年以上的身價,在道旁打上無數的國定三級古蹟、縣定古蹟等標語,無論走到哪裡都有路標指引你向廟宇前進,高樓的建物上還印上了黑面媽祖,寫明「開台天后宮」、「千年國寶」,廟宇信仰著實是整個鹿港文化的中心。

  
傳統信仰文化、現代化加商業經營後,最具有代表性的衍生物該是進香團。

  
抵達鹿港時恰好是中午,明明是正常日(週五),卻仍至少有兩隊以上的進香團朝本地最大的天后宮前進。進香團形成一種台灣獨有的旅行團的型態,參與者多是阿嬤阿伯和少數的孩童,他們會穿著統一的制服,上面還會寫上是某宮某府,使者式地朝廟宇魚貫而行,沿途伴隨高分貝的樂團,吹奏嗩吶和敲打銅鑼,以前小時家裡也時常有團體進香,我和弟曾痛恨這些噪音,現在再次相遇卻不知為何饒富興味。

  
人與神間的關係在鹿港被模糊取代,形成共生的模式。

  
宗教信仰的主體究竟是神還是人?廟宇古蹟的炒作、進香團文化、周邊小販堆疊而成的商圈,這些都是人所塑造,但一切都中心是圍繞著信仰,信仰若只是虛無的崇拜,心靈的寄所,那這些搭建出來的市集將如同海市蜃樓,易碎如泡沫,真實與虛幻在此交融共生。

  
鹿港曾是台灣重要的港口腹地,號稱「一府二鹿三艋岬」排名老二,但後來由於淤積和縱貫鐵路開通,整個經濟重心外移,那鹿港現在剩下什麼?

  
跟台南(府城)相比,鹿港的發展相當錯綜魔幻,在鹿港周邊有設立彰濱工業區,再過去是西部濱海快速道路61,工業氣息顯著,而比較今日的鹿港小鎮,能夠輕易感覺出有種「工業開發到一半突然想起這裡古蹟與文化重要性於是回頭過來規劃保存順便發展觀光」的味道;府城台南就相對呈現和諧緩慢的氣氛,顯然開始便定調這塊土地的重點在於文化價值。

  
或說是政策的態度影響了對古蹟的留存,鹿港感覺是刻意地彰顯價值,好似怕別人不知道這些古蹟的貴重與歷史意義;台南卻像是很自然地將古蹟放在城市規劃裡,做好護養工程,再來的發展就任憑市民親近,兩種呈現的緊張感與生態截然不同。

  
並沒有說商業化不好,只是很多東西的營造開始具備目的之際,原始的意涵便遠離了。如今你會聽到穿梭在台南小巷、體驗文化之美這類的小清新廣告詞,但不會聽到是在鹿港。鹿港,現在已經要被觀光進香團、廟宇文化這類的名詞所取代,有著一份刻意,它的興味在於中繼,在於它是個時代前行的過程中突然回頭所被凍結的片羽吉光。

  
我並非是個虔誠的信徒,對任何宗教都是,但行經至此我仍停下單車,走進鹿港天后宮求兩包平安米,暗暗祈禱旅途順利、親友平安,我沒有為小吃攤販或其他古蹟停留,繼續上路,有時候宗教文化的意義回歸最初還是必定有人遵循的,而膜拜,也僅僅是為求其心安。

  

0512